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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二一 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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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蘇卿本是個好事的,見這情景就有些心動,便上前向那人打聽端底,這才知道近一月來鎮上忽然傳疫,十停人中倒有七八停都染上這無名疫病,重癥的更是十天之內就不治而亡,鬧得人心惶惶,有些僥幸無病的早拖家帶口逃了出去。餘下之人或者老弱婦孺,或是家人染上疫癥四處苦苦求治的,正沒奈何處,竟聽說萬春堂新來了一位坐堂郎中,幾日間已治好了十數人。這一來眾人全都趕來萬春堂求醫,誰知那郎中又聲言一人之力有限,每天只看十人,眾人只得日日趕早前來,能輪得上看病的仍是少之又少。這婦人因幼女患病,已連等了七八天,眼見女兒生望漸少,人都變得呆滯了,任誰說話也聽不見,只一味望著藥鋪大門出神。

那人說完這番話,上下打量蘇卿一回,嘆道:“你這位娘子是過路的吧?勸你少管閑事,還是快走的好。聽說知府大人已派了官軍來,要將這龔家集整個封了,不讓疫病外傳。到時候誰也跑不了,只能在這裏慢慢等死了。”

蘇卿聽了暗暗心驚,想這裏屬安陸府管轄,那官府老爺不設法及時救治一方百姓也就罷了,居然生出這等滅絕人性的手段來,真真夠得上“草菅人命”四個字。又看了一眼萬春堂門前那如石像般站著的婦人,再也忍耐不住,一咬牙便上去拽了她,咚咚敲起門來。方才說話那人見她如此冒失,早嚇得一溜煙跑了,任憑她把藥鋪大門砸得山響。

過不多時,大門吱呀一聲開了,蘇卿一手拉了那婦人,卻不往裏硬闖,對著開門的夥計微微一笑。那夥計先以為求醫的性急尋事,一看是個有些姿色的年輕女子,便是一楞,又見她笑得嫵媚動人,不由得竟如中酒般頭暈上來,半晌才穩住神問道:“這……這位娘子,有什麽事?”

“我找你們東家說話,”蘇卿見那夥計兩眼直勾勾的,心裏暗自冷笑,面上卻仍綻如春花,越發顯出頰畔兩個梨渦來,拖了聲音道,“勞煩這位小哥帶個路。”

那夥計懵懵懂懂地待信不信,卻不知道怎麽無法拒絕,眼睜睜地見蘇卿攜了那婦人的手走進門來,便含混道:“東……東家在樓上……”蘇卿也不猶豫,徑自上樓,到正屋前推門而入。

只見那屋內坐著兩人,一個中年人穿著黑緞團花絲棉袍,白凈臉上兩撇髭須黑得發亮,對面另一人滿面皺紋,也看不出有多少年紀,腦後一根花白辮子只有指頭粗細,一領雨過天青的夾袍子早洗得褪了色,直似個屢試不第的老秀才,手中卻持著個游方郎中的虎撐。兩個人見蘇卿闖進,都是一驚,正想開口質問,聽蘇卿笑道:“哪位是這萬春堂的東家?”

“我是。”那白臉的中年人走上前來,向她上下打量,心中疑惑,不知她是什麽來路,只得客氣道,“請問娘子……”

“奴家名喚九娘,”蘇卿蹲身一福,跟著拋了個眼波過去,“想在這城裏做上一樁生意,還請老板幫襯則個。敢問老板怎麽稱呼?”

那中年人見她這般作派,更是迷糊不知所以,隨口答道:“在下姓莊,行六。——不知娘子要做什麽生意,為何……”還沒說完,忽聽身邊那老郎中冷冷道:“娘子是想幫人求醫罷?老朽早立了規矩,一日只診十人。”莊六經他一提醒,才看見蘇卿身後那婦人,便也沈下臉來道:“石先生說的是,恕在下不便為娘子破例。”

蘇卿見他兩人做作,心裏早惱上來,但被那姓石的老郎中眼風一掃,不知怎麽竟打了個寒戰,忙把目光移了開去,頓了頓道:“醫者有濟世之心,想來莊老板和石先生也不是無情之人。奴家原是在佛前許了海燈願,恰路過此地,不忍見城中百姓受苦,還請兩位幫奴家還了這個心願,也是大家的功德。”一邊信口開河,一邊從包袱裏取出那張五百兩的銀票,輕輕放在桌上。

那莊六自城中疫病初起,就存著趁火打劫的心思,石先生來到之後更是囤積居奇,將所開單方中各味藥的價格都漲了十數倍不止。那眾人看不上病的只怨天尤人,看了病的卻不得不變賣家產湊錢抓藥救命。算起來龔家集上得意之人,也只有莊六和那石先生兩個罷了。這些日來因抓得起藥的人愈漸少了,正商量著收拾財物早早離去,卻碰上蘇卿一副虔心送銀子上門,登時動了心。莊六便哈哈一聲道:“娘子是善人,難道我們就是鐵石心腸的?只是小本經營,想施藥救人也是有心無力罷了。既是娘子許了鴻願,我姓莊的自然樂意結個善緣。”

蘇卿心裏一喜,還沒答話,又聽那石先生在旁陰沈沈地道:“官軍不日封鎮,到時候一個人也走不出去,就算都治得好了,一樣活活困死。”轉臉見莊六已變了神色,雖是盯著那張銀票不放,卻明顯露出猶疑之意。心想自己孤身一人,又露了家底,對方若是變卦甚至謀財害命,自己都無法招架,不由得咬了嘴唇沈思對策。忽見房中神龕上供著無生老母牌位,心中猛地一動,暗道:“索性便賭一回!”解下腰間荷包,從中拈出一朵金絲紅花來。

莊六正貪婪地看著她舉動,一見那紅花,突然渾身一顫,脫口道:“你!你是……”

“紅花綠葉白蓮藕,三教九流本一家。”蘇卿收了笑容,正色道,“莊老板既然是白蓮門下,你我算得同出一源,不如就賣了奴家這個面子,日後江湖相見,也好說話。”

“是、是……”莊六忙一躬身道,“娘子……不,聖使有命,弟子敢不遵從!”說著將那張銀票疊起,雙手捧到蘇卿面前。蘇卿也不想這紅花作用如此之大,暗自翻了個白眼,仍是強裝著江湖氣道:“莊老板又不是我屬下,總不會叫你吃虧,只管收著便是。”

莊六唯唯答應。他本是白蓮教不進香堂的小徒,仗著這庇蔭在龔家集已儼然是地頭蛇之類人物,如今卻見到眼前這女子手持紅花會金絲令花,當真想像不出她來頭究竟多大。江湖幫派素來等級森嚴,與皇家不遑多讓,若有以下犯上者必以酷刑懲罰。白蓮教與紅花會、青幫三教齊名,為消弭彼此間的爭端,一直聲稱同氣連枝,是以莊六見了代表總舵主身份的紅花會令花,也必得戰戰兢兢,俯首聽命。那石先生在一旁一副不以為然的神色,卻也沒再插嘴,只聽著蘇卿跟莊六商量怎麽周知城中百姓,怎麽開門行醫施藥,偶爾嘿嘿冷笑幾聲。

蘇卿知道這老郎中心中並不服氣,但料他礙著紅花會勢力,也不敢直接反對,便拽過那婦人來,自己先施了個禮,款款道:“奴家知道先生是醫國聖手,本不輕易展才的。但如今情勢緊迫,還望先生動折肱之心,奴家從此不忘先生恩德。”那婦人一直呆呆木木的,這時也聽出意思來,隨即撲倒在地,就磕了無數的頭,口中顛三倒四地只道:“老爺大慈大悲,救了我家孩兒,我給老爺立長生牌位!來世當牛做馬也要報答老爺!”

那石先生咯咯一笑,上前親扶起那婦人,道:“老朽身為醫者,雖然見多了生離死別,也不是無情之人。既然娘子和莊老板都要做善事,種福田,老朽自當附驥。”

自此後數日,萬春堂門前更是被圍得水洩不通。蘇卿以自己是女流不宜拋頭露面,將一幹事都推與莊六安排,偶爾進正堂旁觀石先生看病開藥,見來問診的老百姓都是沒口子稱讚“莊老板、石先生大恩大德”,也不以為意,徑自回後面看那程家的和她女孩兒。

程家的自石先生答應為女兒醫治,便移去了頭等心病,這些日子更見孩子漸次好轉,雖還是臉色黃黃的,已能睜眼認人,喊渴喊餓,於是打疊起心思照料,自己的精神也恢覆了許多。她雖在恍惚間不知內情,也曉得是蘇卿說動莊、石二人行醫施藥,當下千恩萬謝,只恨此身不能報答。蘇卿幾日間和她混得熟了,有一搭沒一搭地打聽起來,知道她娘家也姓蘇,一時高興,便道:“既如此,你算是我本家姐姐了,還說什麽謝不謝的!”程家的慌得連連搖手道:“這怎麽當得起!我……我八字不好,命中專一妨人,娘子可不要和我扯上幹系!”蘇卿聽她這般說,忍不住細細相詢,原來這蘇氏自十三歲上父母雙亡,跟著個族中的遠房堂叔過活。那族叔嫌她累贅,便賣給了龔家集程家做童養媳。所幸公婆女婿都還待她不差,十八歲圓房,十九歲上便生了這女孩兒。誰知過沒多久,她女婿忽得了傷寒,不治而亡,公婆二人急痛交加,一時也先後辭世,又只剩了她一人。從此親鄰都說她“命中犯白虎”、“妨人精”,一概不敢兜攬她。那程家的帶個不滿周歲的女兒苦苦過活,好容易女兒長到三歲上,又染了疫病,看看不治,若不是蘇卿恰來插手管了,只怕過不多日母女兩個便一同去了。

蘇卿聽得心裏淒惶,卻不肯在程家的面前露出,轉頭看了一眼那女孩兒,便道:“過幾天官軍一來就不太平了,你可要及早走。”

“是,是。”程家的忙不疊點頭,又道,“但娘子的恩情,我只能來世再報了。”

“什麽恩不恩的。”蘇卿只一笑,放低了聲音,倒像是喃喃自語,“我也是不自量力,愛多管閑事的人。如今這世道,盡有混充俠客義士的,這等事卻都看不見。什麽紅花,又是什麽荷葉白蓮,好不教人可笑!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紅花綠葉白蓮藕,原指洪門、青幫、白蓮教。從時間和傳承上來看,金庸小說中的紅花會和天地會應該源於一脈。

當然在《封神演義》中,闡教、截教、人道也有“紅花白藕青荷葉”的說法,可見只要號稱哥仨好的幫派一般都打得很厲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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